追忆似水年华
我和我的图书馆
周莉华 05级石工院.储运2班
我很乖很安静地坐在那里。
夏天的时候,有明亮的阳光照进来,洒在斑驳的桌上和摊开的书上,还有我的脸上和头发上,以及对面坐的男同学或者女同学的身上。运气好的时候能听到鸟叫,歌声婉转悠扬,像在给我倾诉,很私密的那种,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懂。
古老的图书馆宁静祥和的氛围,卷卷线装书散发出的略带霉味的书香,大师们宛若灿烂星空般的智慧,像神灵一样萦绕在我的周围,历久弥新,经久不散。窗外是挺拔苍翠的高大树木,轻风拂过,叶子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。
我的书停留在第3页,马赛尔﹒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书角打着卷,书页发着黄。端正的墨黑色铅字在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有点蠢蠢欲动,它们是那样的不安分,几欲冲破厚厚的线装书页,像破茧而出的蝶一样,挥动着薄薄的翅膀,极大限度地刺激着我的想象力和阅读能力。
不是每个人都会给这本书很高的评价。有些人嫌他唠唠叨叨,通篇是精细到夸张地步的描写和冗长晦涩艰深难懂的句子,一个法国大男人是不应该那样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。而我是如此地喜欢着这本书,普鲁斯特的神经质气质——他要一口气写下一个冗长的句子,才能维持正常的呼吸,而每一个冗长的句子里同时包含多个动词。而这种特质所造就的手法,缓慢得有些温情,平静得有些美丽。我热衷并迷恋于这种漫不经心的诉说,时间与空间的纵横交错,画面流转,场景变换。神情是慵懒的,内心是专注的,像白居易笔下的“低眉信首续续弹”。
这个场景太温暖。
所以我无数次地梦见,无数次地醒来,在黑夜与黎明交替的时间段。梦境总是从我走进图书馆开始,然后径直地来到阅览室,找一个固定的位置,坐下,阅读。可是为什么每次都是《追忆似水年华》而不是其它?为什么每次都是热情奔放的夏季而不是春天秋天或者冬天?为什么每次都是停留在第3页而不是第4页或者第5页?重复得如此单一,如同无数次地回放再回放。可是我知道,即便是千百次地重复这个梦境,我依然会千百次地爱着它,无休无止。因为——这个场景,关于图书馆,关于生活,关于生命。
十八岁以前,从未进过图书馆,所以我读起书来总是没有系统不加归纳,或者也可以说是漫无目的。
小时候的大部分读物,来自于我的父亲母亲。我的父亲颇爱军事和足球,并且看得一丝不苟一字不漏。我的母亲则喜欢疯狂地购买时尚杂志,看完一遍就扔得到处都是。我翻看这些东西的时候,他们从来不加干涉,只是过于艰深难懂。
十岁以后,开始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书,买很多很多的书。可惜的是我继承了我母亲的“优良”传统,制造了一种满屋子都是书的假象。她常常是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无比惋惜地对我说:我后悔我没有给你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形象,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,但是请你不要如此较真地学习我。
她满怀哀怨地将那些名著放在玻璃书架的最上面一层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束之高阁。书一旦被束之高阁,就像失宠的王妃被打入冷宫,是很难有机会重见天日的。它们尘封在我踮着脚尖才能够着的橱窗最上层,一并尘封的,还有我童年的记忆碎片。它们自己发酵,自己发霉。现在想来,我确实是多少年没有碰过那些书了,连三伏天也从来没有把它们摆出来一一晒过,它们也差不多把曾经的小主人忘却了。
十五岁后以后,加入贝塔斯曼。在此之前,我已经养成一个古怪乖僻的毛病,那就是买书没有目的,看书更没有目的。而在此之后,这个毛病愈演愈烈,几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直到十八岁那年我进入大学。
大学的图书馆给我起了一个很好的导向作用,从此我的阅读范围不再天猿意马。感谢图书馆,感谢那里面的书籍所产生的效力,及时地扼杀了我的某些不积极思想,否则它们真会如同海藻一般潜滋暗长。我曾经一度迷恋叔本华到了极致,他悲观厌世的极端虚无主义人生观占了我意识的主体。我清楚的记得那时我正患牙疾,而且诸事不顺,常常意志消沉。这时《蒙田随笔》及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,蒙田他那天神般的睿智,有如圣约翰的启示录,向我展示了一个怎样的世界,就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清。
剑走偏锋,是多么地危险。误入歧途,只在一念之间。
然而就是这一念之间,我终于懂得: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如意,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。痛苦忧伤失意惆怅,它们尽管抽象,却能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。我可以选择快乐地生活也可以选择不快乐地生活。痛苦只是生活的一部分,是不能太多的,过头了就会让人心力交瘁身心疲惫。而我的生命存在的意义,是拿来创造辉煌的,不是拿来痛苦伤感的。珍惜似水年华,珍惜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。
这些感慨,读起来相当矫情,听起来更矫情。似乎都是寻常可见人人都懂的道理,我不否认我在年少的时候也读过类似的文字,可是却花了我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弄明白其中的含义。四年或者五年以前,我被年级公认为愤青,顶愤世疾俗的那类,我说偏激的话,看偏激的书。我一眼望过去的人和事,我只会看到其不好的一面,比方说我看人只看到他的缺点,比方说我看事只看得到弊端。
我在诸如此类暗无天日的思维意识中生活,苦苦地挣扎,没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。我的朋友说:你太危险了。
我背负着我游离的混乱的思维意识进入大学,仅仅两年的时间,我的朋友用另一种口吻再次对我说:恭喜你,你已经逐步摆脱愤青时代,开始走上成熟的精英女知识分子的稳健道路。
可是他不知道,为了这个转变的实现,我养成了多么良好的习惯。我每天必进图书馆,从不间断,过的是重复的简单的没有新意的生活。在别人看来是枯燥无味的,在我看来是别有一番天地。
往事历历在目。
一楼电子阅览室的某个老师,友好和蔼,诚恳亲切。对待学生的所有问题,态度好得令我受宠若惊。他亲自帮我在电脑上查询随书光盘的入馆编号,并在一大堆中光碟中一张一张地翻看,找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,最后不得不在他那册厚厚的文件夹里逐条查看,前前后后花去了他半个小时,他没有任何怨言。最后还特真诚的告诉我:同学,光盘十天过期。对于浪费了他的宝贵时间,我至今仍表示深深的愧疚。我私下里亲切地将他尊称为:馆长大人。很传统的中国式的一个称呼。我经常感慨地说:馆长大人是一个好人。当然,我知道他肯定不是传说中的馆长大人。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,他是不是馆长大人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的馆长大人形象:友好和蔼,诚恳亲切。
二楼的图书阅览室。因为光顾得过于频繁,所以常常掉些东西在里面。铅笔啊直尺啊作业本啊什么的。还有一次,我把借书证掉在那里了,直到我第二天再次走进图书馆的时候仍旧没有意识到。刚到阅览室门口,正准备打开书包拿出证件,那个值班的老师就把我叫住了,她说:同学,你昨天把借书证掉在这里了。我当时的表情,用目瞪口呆,或者瞠目结舌来形容完全不过分。
图书馆外左侧的一排报刊架,占据了我大学两年每天的17:00pm到17:30pm的时光。半个小时,不多不少,刚刚好。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它的存在,我的生活是否会增添一部分空白。
在南楼和北楼中间的小块空地,放满了大量的盆栽植物,只留出仅供两个人并排行走的蜿蜒小路,那种感觉,颇有曲径通幽的意味在里面。只是幽径的终点不是欧阳修的“庭院深深深几许,帘幕无重数”,而是知识的殿堂,或者也可以说没有终点。
我喜欢看见花。尤其喜欢看见那些大朵大朵地绽放在烈烈艳阳下的清丽植物,她们是那样地坚强而倔强,美丽而漂亮,像天使。所以我时常无缘无由地想象,想象洛阳城一大片一大片开得绚烂斑斓的牡丹,想象她们肆无忌惮地绽放,绽放在洛阳城含情脉脉的空气里,绽放在李清照清澈朦胧的泪眼里,绽放在那些风住尘香的夜晚里,月上柳梢头,势必美得无法言喻。
遗憾的是,我不是一个对植物有任何研究的人。我钟情于观赏,却不太懂欣赏。那块空地上的植物,有些静默地成长着,高及腰部,不开花不结果,舒展着纤细修长的叶子,颜色浅绿,纹路和茎脉,清晰可见,历历可数,柔柔弱弱的样子。有些矮矮地躲在墙脚,开着细小坚硬的花朵,叫不出名字。有些开着优雅的大瓣花朵,有温婉可人的颜色,吐着沁鼻的芳香,依然叫不出名字。
坐在阅览室二楼的右侧窗户边,一起立,一俯身,轻而易举地就能看见这些欢然绽放的植物。她们安安静静地在南北楼中间的小院坝里成长,为图书馆的白天和黑夜开着奇异的花朵,不张扬,里面带一点孤芳自赏的性质,不与外人说。
图书馆四周种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,它们整齐地环绕着图书馆,不言不语,像身材伟岸却寂静无声的军人,是值得信赖的士兵。头顶上是南方夏日灼烈的阳光,灿烂夺目的光芒,抚慰人的忧伤。夏日的阳光,因为太过直接和热烈,所以总是能给予它们无限的爱抚,也给予了它们茁壮成长的理由。每一棵都是生机勃勃,高大浓密,枝枝交通,叶叶覆盖。阳光骄傲地穿透而下,在地上打出斑斓绚丽的光和影。树叶在风中发中轻微细碎的摩擦声,知鸟在无休无止地疯狂歌唱,一遍又一遍。
树木像骄傲的骑士守护着心爱的姑娘一样守护着图书馆,以一种谦卑而虔诚的姿态,四季轮回,昼夜交替,他的爱不止。
我怀念起二楼的课桌椅。
怀念着用钢笔写词句。
记录那最欣赏的美丽。
这些近似无限疯狂的思念,像三月播种下的颗粒饱满的花种,在夏天的时候抽穗扬花,越开越繁华。
我一直在想,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忘记这些细节,忘记我在南充的两年是怎样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地出入图书馆,忘记流通部二楼和阅览室二楼,忘记那些在我的指尖缓缓淌过的似水年华。
旧时光是个美人,肤如凝脂脸若银盘,我反反复复地将她细看,眉如黛,笑如弦,温软娴静,眼深如潭水,简直叫人难以忘怀。
我以前总是抱怨流通部过于逼仄过于阴暗,成排的书架密密匝匝,我走在里面,要侧着身子,小心翼翼的。冬天的时候光线很暗,如同走进了百年老屋,压抑得我喘不过气。阅览室的馆藏也不够丰富,就那么小小的一间房子,新书旧书都很少,没有可选择性。站在足球场看图书馆,灰灰的,矮矮的,颜色是凝滞的沉郁,不是我想象中的光鲜明艳,总之整个建筑楼群,与气势恢宏这个词相去甚远。
成都校区有气势恢宏的图书馆,连着西南石油大学校史馆,组成了一个错落有致的格局,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。这学期刚刚投入使用,是崭新的,工整的,纤尘不染的。走在里面,穿过回廊和门窗,仿佛永远没有尽头。下午的时候,五月特有的明媚阳光直直地划过图书馆巨大的窗玻璃,反射出一道一道的光,映和着夕阳,格外地耀眼。我想这下终归是如愿了。
现在才发现其实不是那样的。那时候太小太肤浅,以为图书馆很大很漂亮才是最好的。后来慢慢地长大,知道图书馆的斑驳陆离是一种文化,生锈的铁窗和木质的扶手,散发着森森的凉气,氤氲着古朴典雅的气质,需要岁月的沉淀和历史的积累。图书馆在落成的那一刻,就见证了一批又一批走进校园再走出校园的学生的成长记录,他们在图书馆坐过的位置,翻阅过的书籍,多少年以后,是否会因为他们的功成名就而被定格为另一段历史。
成都的天不似南充的天,看不见夏夜繁盛的星空。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,八点时候坐在图书馆,黑夜来临,大地慵懒舒张,华灯一盏接一盏地初上。窗外是雾蒙蒙的一片,夜凉如水的静。室内是灯火通明,心清如水的静,很有恍如隔世的感觉。有的学生伏在桌上,手臂飞快地挥舞,很认真很勤奋地记着笔记。
有几只小小的稚嫩的虫子扑在窗玻璃上,迎着光,迈着警觉的小碎步快速地爬动着,映出它全部的兴奋与欢畅,是飞蛾。
你是来看我坐在图书馆里的样子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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